果真的是这样,她就更不能走了。
“我必须在开庭之前见到他。”娅枝赌了一口气,心里却如镜面一般清明——过了今夜,当天色蒙蒙亮,当太阳牵引光明,当法院的钟声响起,一切就彻底不一样了……上了那法庭,她就永远是受害人家属,他就成了凶手的辩护人。错过了当下,她就再也没机会了。
“你们不要骗我,我和他,是不是回不去了?”娅枝忽然将头埋进妈妈的臂弯,哑着嗓子哭出了声。
“哭吧,哭出来就好了。”父母轻拍着女儿的身体,好像在哄哭闹的婴孩,两个人不住地念叨着宽慰的话,却也都没有回答娅枝的问题。
是不是,回不去了?娅枝的父亲和母亲都无法回答。过往与未来是未知的无底黑洞,人人都要心惊胆战地去看,却也都看不见答案。
可卢定涛听到了她的问题。
彼时的他站在玄关下,扫视着一地的破砖与碎瓦,他抬头去看那被清理了一半的墙壁,不由得拿手机照明的手去扶额头。
手机的光源便转了方向,身后的阿三被强光刺得别过脸去,还不忘打趣道:“很感动,是不是?”
卢定涛听见里侧房间的窸窣声,想到阿三说娅枝还在他家里,几欲立刻冲进去,屋内的对话却令他原地止住了脚步。
有其他人在。
卢定涛随即料到娅枝的父母也在屋内,他压抑住复杂的心情,小心权衡着。向爸爸和向妈妈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,从前的卢定涛敬重他们的善良与淡泊,因而愤慨上天总是将不幸降至最无辜的人身上,而现在,二十年悬案的侦破撕开了令人窒息的现实——这对善良夫妇的苦难、娅枝的不幸,还有许许多多与旧案相关的平凡人的困境,皆是因卢家而起。
被害人家属也有权旁听审判,自愿出席。
卢定涛抬臂转腕,手表的指针恰好在底部偏左的位置重合。
六点三十五分,距离开庭还有不足两个半小时,如果卢定涛现在转身下楼、在十分钟内拦下一辆出租车,时间刚刚足够他赶到法院。
但卢定涛还在犹豫,他知道自己转身离去意味着什么,他与娅枝一家可能会在法庭上相见。他有些踌躇无措,理性,要求他放弃这最后一次机会,从今往后,他就是杀人犯的儿子,是和他们站在对立面的人,不再能以她的童年邻居“卢哥哥”的身份敲开她家的门,不再能毫不客气地吃她家的梨,不再能以在同一单位工作为由“顺便”地看她个够,也不再能,以爱人之名理所应当地接受她的吻和深情。
可比心底更深的地方,却有另外一种声音,它比卢定涛更自私霸道,比他还不甘心。
“别看我,我没有打算劝你。”阿三退步坐在一张转椅上,转过身去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:“啧啧,你不知道没擦的时候有多脏,我头一回觉得打扫卫生这么累人。”
“我并没有让你干。”卢定涛谈谈地道,语气中有一丝烦躁之意。
“那我是白操心了。”阿三抬腿踩在扶手上:“如果你认为它们就该在这里,所以一百年都用不着擦的话,那就收下吧。”
“脏话不是好东西,没人会跟你抢,”阿三挑衅般地用光照那些剩下的字:“我看看这写的都是些什么……”
“阿三。”卢定涛沉下声打断道,他有些不悦,却并没有被激怒,反而被惊醒了——曾经劝告别人“这些字不属于你”的他,真正遇到了类似的处境,反倒自己把自己代入到那些言论中、代入到“该死的杀人犯的儿子”的身份里去了。
“你很不客气。”卢定涛放缓了语气,他知道阿三是对的,自己现在的思路又何异于将那些墙上的红字全盘照收呢?也许,他只是自己把自己当成了罪人,娅枝依然将他视为爱人,阿三依旧将他当作朋友,通情达理向妈妈和向爸爸也绝不会迁怒于他,在这对夫妇的眼中,他还是那个懂事的卢家儿子、总是照顾他们家娅枝的人。
至少房间里的五个人当中,除卢定涛在外,余下四人皆是清醒的。但卢定涛彷徨,自有他彷徨的缘故,房间内是如此,一旦出了这房间,外面又是怎样一番光景?街道、报纸、法庭……其他的人会怎样看待他和娅枝之间怪异的关系?如果他因为父亲而承担这些看法都是不合理,自幼敏感又娇纵的她,因为他而承受无端的苛责,又算是什么呢?
卢定涛又看了一眼手表,同时听见娅枝的声音:“看来,他不会来了。”
她又说:“结束了。”
娅枝的声音很平,却并非冷静释然的那种平,而是像一个从舞台一边移动到另一边的木偶,有手有足,却无法靠它们使上力气,唯有被细绳牵拉着,平平地移动。
好像,在刹那之间,被指向七点钟的时钟抽去了灵魂。
卢定涛终于出现在娅枝面前,他说出第一句话:“对不起。”
娅枝望着面前的人,难以置信地左右转头,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,目光这才转回到卢定涛的脸上。
嘴角牵动嘴唇,嘴唇又呼应着眼睛,娅枝笑了,发光的