苏易清在刀刃上看见自己一双平静眼睛。
对于未知的一切,从醒来开始,苏易清意外地,从来没有半点惶恐迷惑。
那么,也不要为了以后可能的后悔而放弃即将抓到手的一切吧……
雪渐渐薄了,空中忽然炸起一道银白如月的亮光,自树梢泼洒而下。苏易清携刀穿梭,在乱舞雪花中,衣袂翩飞如鸦云。
刀光乍生乍灭,落地瞬间,四面八方自雪下闪电游蛇般急速窜来起伏黑影。苏易清略略挑眉,手中弯刀嗡唱一声,破空挥去,刀光与雪影砰然相交,在他身周划出雪白的圆形气浪,翻腾着往外扑去。
脚尖已踩出一抹淡白,旋转扭拧间,细细飞尘和衣袍下摆一起卷荡着、飘忽着。
雪下铁器与刀气拧绞一气,轰一声,雪沫四射而去。八股精亮漆黑牛筋软绳浑身倒挂银刺毫勾,扑地飞至半空,朝苏易清当头砸来。
苏易清一折腰,弯刀横空劈去,将将挡下一击,人已轻飘飘飞至圈外。
他这一躲虽看着轻巧,后背已然一片汗湿。那八股软绳似有人暗中操控,一击不中便飞没雪中,借着天气便利,倏然不见。
而苏易清甫一落地,刚松一口气,就闻脑后剑啸长鸣。他不意有此一着,不及回头,反手一刀,一触一顿,巨大的震动颤得手腕发麻。这一分神的功夫,脚下滑溜溜游来数条软绳,空中忽地漫天流星撒花般飞来无数刺骨寒光。
寒芒乱洒,刀光隐于其中,唯有苏易清湛蓝衣角,随他动作不断飘飞。
远处积雪乱云之下,假山直如刀削,有人一身白衣净如雪色,轻轻摘下手边一粒新梅。
脚下石路笔直,无声蔓延到一片刀声里。
路上有新覆薄雪,想来日常有人打扫,还能隐约见到青石纹路。
青石小路,新雪薄积,老梅横枝,几乎让人想到——二十四桥明月夜,暗香疏影黄昏路,软红秀丽的江南道,乌篷船上一点尖尖雪……
白色宽袖中的手腕,在不甚利落的日光下,越发显得苍白零落。梅花是透着点儿粉的,似乎升腾起点儿温暖的烟火来。
手的主人定定看着指尖十分柔软的花瓣,有碎碎的雪粒落在蕊间,漫漫地,无声的岁月似乎就这么飘摇散去了。
他忽地一笑,撑开四十八骨白面伞,沿着石路往外走去,脚下,薄碎的雪,细雨一样。
“是……故人啊。”
走一条路,大约不用很久。
他从路的一头,走到另一头,像是在做一个熟稔的梦。
梦里,有明媚秋水,有云台高歌,有小楼夜笛。有人持刀而立,月光顺着刀脊淌下来,像是从月下美人颈子上淌下来的,于锋利中带着危险惑人的艳色。他看着那抹刀光和月光,目光与之胶着,竟滋生出欲望的迷离来。
走到小路尽头的时候,梦也就醒了,他仰起头来,风一刮,所有的表情都化作了眼角未尽的冰冷。
梦的尽头,他果然又看见了那熟悉极了的刀光。
整个天都是苍白得发灰的,所有的光都凝在苏易清的刀上,那光似有实体,尖利若刺,寒凉如月。
刀光尽头,零星血红,顺着他的手滴滴坠落。
苏易清将手拢进袖中,正犹疑四处机关忽然停下,听见林中有悉索之声,回头看了一眼。
那么一眼,他几乎把持不住手中刀。
有白衣公子,戴竹笠,持绸伞,一脚一步间,在满天风雪中带来融融月色,将荒凉野径走成了江南小筑。
苏易清忽然觉得,江南的冬天,实在是冷了一些,而子规山中,又实在安静了一些。
那是,次次在梦中,一转不见,蕴着整个故老江南所有风流的身影……
一顾,一盼,一辗转。
衣带拂动间,苏易清张了张嘴,心中那扇门框框震动着,透了点儿亮。
他似是犹疑,声音落地却是平稳的,“楚……云歌?”
那人停了停,走近前来,伸出袖中皎洁的腕子,将伞收拢了,放在一棵梅树下。
低头的一瞬间,他哑声一笑,轻声道: “黯然销魂者,惟别而已。”清亮如银的声音金屑散玉般,隐在雪里,“苏……大人,又见面了。”
苏易清静静看他直起身来,心中空白了片刻,居然在想,原来这人,是比自己高上一些的。又想,整个城中的通缉令上,再没有一张能描摹出他的风姿来。
周围静悄悄。
忽有杀气自楚云歌眉宇间一纵而逝,苏易清一惊,身体对于杀意的敏锐让他几乎当场脱身而退,不料手腕一痛,已然被人牢牢捉住。
那只手上,皮肉翻卷,几可见骨。不断有血珠滚滚而下,落在地上,乱洒了一地朱丹。
楚云歌定定看着那只手,用手压了压伤口,听见闷哼一声后,方才卸了力道。
苏易清颇为不解地后退数步,手掌相交的温度顺着臂膀爬上,让他脊背都麻了一下。
眼前的人,实在是不对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