过了个把月,程肖令已能一个人挑大梁,刚开始唱青衣,后来唱花旦,再后来京城里头都知道梨香园程肖令,太太小姐们得提前半个月才订的着戏票。
程肖令垂眼瞧了瞧手背上还未干涸的泪痕,柔声说道:“想护便护罢——只要你护的住。”
程肖令小时候是被师父捡回来的。
程肖令站在门口,冷眼瞧着师弟师妹的小动作,并不作声。待小凝儿走远,邱云回过头来,视线跟大师兄交错一瞬,一个如叁月春光里未解冻的冰碴,一个如腊月雪地里冷彻骨的寒风。程肖令刷拉一开扇子掩了半张脸,眸子又弯起来:“二师弟又长高了些,看来过些日子,就能赶上大师兄了。”
“跟,跟二师兄没关系……“小凝儿急得眼泪都下来了,伏在大师兄脚下试图解释。
小凝儿点点头,她想起大伙儿都说大师兄好脾气。
过了会儿,他再次温和地问:“只罚你?”
不单是戏园子,外头大半的铺子都已经收到大师兄手底下,邱云要是被逐出师门,怕是连店铺伙计都做不成。
不大的雨势,衬着轰隆隆的雷声却吓人得紧。程肖令屋里没点灯,一个人披了衣服在窗边看雨。戏台子那边正热闹着,今晚上有城东禄老爷点的《牡丹亭》,此时千回百转的唱腔顺着雨声飘过来:“……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!赏心乐事谁家院?朝飞暮卷,云霞翠轩,雨丝风片,烟波画船。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!……”
程肖令以为,吃些苦无妨。师父或许是为了他好。
小凝儿越想越是如坠冰窖,她哽咽道:“师兄,你跟师父说说好话……都是我一个人的错,要罚就罚我一个人吧……”
句,小凝儿心里扑通一声,腿上一软就跪下了。
“那怎么办呢,小凝儿。你是关门弟子,又是个女孩儿,师父肯定不会逐你。倒是邱云,他早些年惹师父生过大气,又叁番五次损师父好友,也就是他生父的颜面。师兄弟生情是大忌,你说邱云出了梨香园,还有别的园子敢收他么?”
程肖令面上笑容不减,扇子骨敲着桌沿。
等到邱先生拖着病弱的身子来到梨香园,将年仅九岁的邱云托付给师父时,他才明白。自己被捡回来,被造成名角儿,不过是在给师父挚友的孩子铺路。多么俊的孩子,离开了父亲又有师
“那倒不是不可以……”师兄用扇子挑起她下巴:“都说戏子多情,你倒是个痴情的。只是,罚你,师父忍心,师兄可不忍心呢。”
(二)
捡他回来就因为他那张比女孩子还美的脸。那时候梨香园还没彻底开起来,稀稀拉拉几个客人坐在下头,台子上的角儿嗓子也亮不起来,冷清,萧条。师父为了让程肖令尽早上台,很是下了一番功夫。每天天不亮吊嗓子,唱戏,半天唱会一折子,唱不会不许吃饭。练基本功,让师父瞧出来半点儿差错,藤条就抽到身上来,那时候身上就没一块完好的皮肤。这般的逼迫下,叁天便能行云流水般打前桥。
大师兄嘴角始终弯着,含情的眸子似是温热的,抵在下巴的扇子却冰凉的紧。
夜里下雨了。
邱云正是少年沸着血的年纪,冷笑一声:“是得比师兄高些,才能护的住想护的人。”
头发缎子似的散着在风里飘,被雨打湿了也无知无觉似的,玉瓷般的脸仰起来,冷雨顺着下巴淌。喉咙里逸出抑了许久的一声吟喘:“小凝儿——”
程肖令手里头的扇子金贵。扇面用的是绸面苏绣,里头绞了金丝缠着银线,烫花乌木的扇骨,每个扇折子上镶着米粒大的玉豆子,掂在手里看着轻巧,实则非常有分量,乌木玉器都是上了年代的东西,跟僵尸似的,捂不热。
小姑娘站起来,泪花挂满脸,不住地哽咽。
小凝儿点点头。
一日为师终身为父,眼下师父倒下了,园子里顶梁柱成了大师兄。梨香园里规矩大,师兄弟之间不能生情,生了情就逐出师门,也就相当于断了戏路。
小凝儿眼睛里还蓄着泪,外头师兄弟吊嗓子嬉笑的声音断续地传进来,更衬出屋里的寂静。
可是,她总觉得笑里头藏着刀。
程肖令叹了口气,压着嗓子说:“起来。“
小凝儿鞠了躬抽噎着往外头走,等在梨树下的邱云一愣:“凝儿怎么啦?大师兄训你了?”说着就像往常一样去揽师妹的肩。小凝儿不做声,只是轻轻挣脱二师兄的臂膀,一个人恹恹地回了房间。
“这事儿我暂且当不知道。”程肖令拿扇子敲了几下扶手,手背上那滴热泪已经变冷,青筋却依旧突兀暴起。“你去吧。往后做事的时候心里有点儿数。”磊磊落落几句话,当真像担忧师弟妹的好兄长一般。
等小凝儿眼睛里那滴泪吧嗒掉在手背上,程肖令的手瑟缩了一下。随即将扇子抽回来,低下头整了整袍角。
大师兄盯着她,片刻柔柔地笑了:“你说,这事儿要是一抖,园子里传开了多难看。是不是?“